師恩難忘

　　冬去春來的五月，繁花似錦的五月，流光溢彩的五月，當我沉浸在各式各樣歡天喜地的慶?；顒又须y掩喜悅之情的時候，五日便傳來了馮老師去世的消息，心情陡然間降到冰點，驚愕、感傷、悲慟……，明天就是老師的追思會，我要跨越千山萬水，我要馳騁大江南北，我要回到寶雞去，我要送恩師馮老師一程——

　　一九八二年九月我跨進了高等學府的大門，成為千軍萬馬擠過獨木橋后的“時代驕子”。浩劫過后，百廢待興，人人都鉚足了勁“要把損失的時間奪回來！”盡管學院都在籌建之中，新教室就在臨時搭建的平房中，一望無際的校園里，教學大樓，物理實驗樓，化學實驗樓，教工宿舍，都在開工建設(shè)中?；炷翑嚢铏C，塔式起吊機，工程裝載車，川流不息，日夜轟鳴，一派生機盎然的景象?？吹竭@一切，對于我這個“鯉魚跳農(nóng)門”后需要脫胎換骨的農(nóng)村學生來說，心中充滿了希望。

　　大學的第一節(jié)課對于我來說更是充滿了期待。二十六名男生十九名女生齊刷刷盯著講臺上一位身材高挑的青年教師。烏黑濃密的分頭格外搶眼，瘦削的臉上，濃眉大眼，鼻梁挺直，微微張開的嘴唇露出兩顆潔白的門牙。身著深藍色的滌卡紅衛(wèi)服。左上衣口袋里插著一支鋼筆。他環(huán)視了兩遍，站在了講臺的一邊：“我叫馮肖華”轉(zhuǎn)身寫在黑板上。一口純正的寶雞方言，讓我們這些當?shù)厣X得特別親近?！鞍凑諔T例，中國當代文學史在四年級上，但師資不夠，只好提前了?！币恢苋?jié)課，一節(jié)課一小時，三節(jié)連上。一學期下來最熟悉的大學老師就是馮老師了。

　　學期中考前，馮老師說要開一個當代文學作品研討會，布置同學們課后認真研讀《李雙雙小傳》。對此我提出了不同看法，李準的短篇小說《李雙雙小傳》發(fā)表于一九六零年，無論時間和小說表達的思想內(nèi)容都與我們有距離感。為什么不討論引起爭鳴的路遙的小說《人生》？馮老師聽后覺得我說的有道理就改研讀《人生》了。后來，盡管討論效果頗有收獲，班里的文學發(fā)燒友很有看法，說馮老師偏向我，已經(jīng)在班里宣布的文學研討課題，就因為個人意見改變了。也因此事，我和馮老師走得更近了。

　　馮老師本不姓馮，因家道中落，他年幼時隨母親改嫁從甘肅平?jīng)雎鋺舻綄氹u后跟了繼父的姓。繼父還算善待他們母子。但寄人籬下討生活的屈尊時時刺激著年少的心，畢竟他有書讀，發(fā)憤讀書便成為立志成才的唯一選擇。高中畢業(yè)，大學停招，最后當了民辦教師。工作積極，又被推薦上了陜西師范大學。大學畢業(yè)由于成績優(yōu)異被分配到寶雞師范學院中文系任教。新學院距市中心較遠，公交車只有一班七路車，一到星期天，一輛公交車豈能載得動三千多大學生？郊外公交費按長途收取，較之市內(nèi)公交收費要貴一些，因此，通常坐車的要算是富有學生了。多數(shù)情況下非必要就不愿上街閑逛了。泡泡圖書館，走走學校外的阡陌小路，爬爬秦嶺腳下的小山包都也不失有趣的休閑。

　　那天，我剛從圖書館出來準備去飯?zhí)?，碰到了馮老師：“吃飯了沒有？”

　　我調(diào)整了一下肩上的書包：“沒有”。

　　“去家里。你張老師做臊子面呢。”暖心，誠懇，讓我難以拒絕?？礃幼邮邱T老師特意在圖書館門口等我的。那年月，我們上大學的生活費都由國家供給，男生每個月三十四斤糧票，女生三十二斤；每人二十三元半的副食補貼，其中十九元半為菜票，四元為現(xiàn)金。終日捧讀，吃住無憂，畢業(yè)分配便可成為國家干部，這是多么美好的生活啊。老師竟然還邀請我吃臊子面，這激動的心情讓我這個中文系的學生一時找不到恰當?shù)霓o藻來形容。

　　我一連吃了三碗，張老師圍著花圍裙，興沖沖地又端出第四碗：“飯?zhí)玫娘堄退?，容易餓。今天星期天，你馮老師專門交代了，我做得多。年輕，多吃些。不要喝湯！”

　　好久沒有吃過家鄉(xiāng)的臊子面了。一碗岐山臊子面，不僅蘊含了濃濃的鄉(xiāng)情，更傳達著每個離開岐山家鄉(xiāng)的游子對故土深深的思念！無論你走到天南地北，無論你到世界各地，只要你看見“岐山臊子面”幾個字，那就是親人的所在，感情的歸屬。

　　“我今天兩手空空，肚子吃得圓鼓鼓。實在不好意思。多謝老師了?！蔽覍嵲诔圆幌碌谒耐肓恕Ｖ缓媚芷鹕砀孓o，才能阻止老師不停的讓我吃。

“沒有多少面，湯喝飽了?！獙W生娃，要拿啥？多讀書比啥都強?！睆埨蠋熞廊欢酥煌朊妫屛页?。

　　“張老師的臊子面沒有你們岐山的正宗。吃飽了就行了。以后想吃，就來。不要客氣?！瘪T老師發(fā)話，我才心滿意足的走了。說實話，四年下來，真沒有少吃老師家的臊子面。

　　大四要實習了，我的母親因眼疾住進了三陸醫(yī)院，學院與醫(yī)院隔著渭河，每天去看望母親要換乘三次公交車，耗費一個多小時。加之，住院急需要一大筆錢，我和大哥焦急萬分。馮老師知道后，把我叫到他的辦公室：“給你母親一定要治好??！不要怕花錢。等你有錢了，母親不在了。有什么用？我給你一輛自行車，一個電熱杯，煮飯方便一些。差多少錢告訴我！”這對于我這個未走出校門的窮學生來說是極大的安慰。母親住院期間，馮老師夫婦前往醫(yī)院探望，母親出院后，又請到他家里設(shè)宴款待，慶祝我母親康復。母親對我說：“娃！這輩子你遇到貴人了。”

我眼睛有些濕潤：“真的，是真的！我遇到了大貴人了。”

　　高考時因事失利，與原本可以考上的重點大學失之交臂。進入寶雞師范學院，我就有了考研的打算。先入為主的中國當代文學史讓我興趣日濃，加之馮老師的教導，更有信心。

　　對于我要考研，他很支持，但苦于當時學院沒有研究生招生資格，我報考了華南師范大學。馮老師對我分析道：“新學院。一切要從新開始。因此，師資力量薄弱是顯而易見了。加之，外語教學水平很難適應研究生入學考試需要的。你要有這個心理準備?！苯Y(jié)果不出他的所料，第一次考研就敗在英語上了。看到分數(shù)通知單那天，我偷偷地流淚了。辜負了自己的期許？辜負了馮老師的教導？說不清。但有一點證明了我四年學習的功夫沒有白費，我的專業(yè)是過硬的！在馮老師的極力推薦下，我留校任教了。

　　剛一留校，馮老師又張羅起我的婚事，牽線說媒，樂此不疲。其實在大三的時候，他以輔導學習的名義，給我介紹過他鄰居的女兒。第一次去女方家輔導文化課時，馮老師特意要我穿上他曾給我們上課時才穿的深藍色滌卡紅衛(wèi)服。窮大學生的衣著顯得寒酸是那時的常態(tài)。畢竟輔導課是個借口，相親才是真的。穿得體面一點既美化了自己也尊重了別人。

　　“南方人，老家是江蘇的，白皙俊俏。車間團支部書記。好學。特別喜歡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非常能干。如果成了，日后你要出差，一切都會給你收拾好！”張老師幫我一邊整理衣著，馮老師一邊算是介紹女方的情況。尚未謀面，馮老師說得我這個血氣方剛的青年學子猛然間有了家的溫暖。見過幾次面后，女方還是嫌棄我是農(nóng)村來的，擔心日后會有無盡的經(jīng)濟煩惱，就抱憾終結(jié)了。

　　留在高校任教，選擇女朋友的優(yōu)勢更大了些，接二連三會有老師和熟人介紹對象。當然，還是馮老師介紹的優(yōu)先考慮。那次見面是在馮老師家里進行的，簡短的談話之后，就相約下次再見。馮老師夫婦都很高興?！叭诉€可以。穿著長裙，看不出腿竅怎么樣？會不會是O型腿？走路的樣子不像?！蔽液蛷埨蠋熕妥吡伺街?，張老師細心的考察起細節(jié)來。

　　婚后有了孩子，我們的日子過得很是拮據(jù)。隆冬季節(jié)，四十多平米的平房里即使大火爐不停地燒，才只有十三四度。不要說對于一個早產(chǎn)的嬰兒來說難以適應，就我們大人都覺得冷颼颼的。兩人收入低，硬是從牙縫里摳錢。在這節(jié)骨眼兒上，一個農(nóng)村家庭的無助就顯得特別無奈和凄涼！馮老師得知后，送給我五十斤糧票，可換八十個雞蛋。張老師又買了四個豬前腿，幫我的妻子催奶水。后來又幫我弄了幾張蜂窩煤票，解決了我給母子兩過冬的燃眉之急！

　　學院擴招，學生增加了好幾倍。張老師看到了商機，便與學院后勤處簽訂了合同，在學生宿舍區(qū)開了一個小商店，不出所料，生意興旺，常常出現(xiàn)斷貨。馮老師不會蹬三輪車，有些難為情地叫我和他一起去訂貨。我自然高興的答應了，我熟練地蹬著三輪車，他坐在車廂里，直奔市中心批發(fā)部。等我登著滿載貨物的三輪車出來，他在馬道巷的攤點上給我點了一老碗肉臊子扯面，看著我狼吞虎咽的吃完了：“再來一碗？”我搖搖頭。

　　“和你一起來，我心里很踏實！”說這話時馮老師的表情很嚴肅，語氣很誠懇。我知道馮老師幾年教書育人，學生一屆又一屆，豈能只有我一個學生？他這樣說，就打消了要我還債的有些形而下的想法。那是我們師生間以誠相待，患難相交的深厚情誼！難怪張老師有一次奚落馮老師：“馮老師，教了快一輩子書了，就認了文武這么一個學生。”

　　我既感到榮幸，又感到慚愧。榮幸的是老師對我無私的厚愛，慚愧的是我對他沒有任何幫助。

　　工作兩年后，我可以參加研究生招考。當時，什么“教書的，不如買紅薯的”、“造導彈的，不如賣茶葉蛋的”，什么“體腦倒掛”等等牢騷不絕于耳，全國出現(xiàn)了“研究生退學熱”。我還是參加了教育部組織的全國攻讀第二學位的招生考試，我幸運的考取了山東大學哲學系。我把錄取通知書第一時間告訴了馮老師。有幾個好心的朋友勸我不要去讀書了，等畢業(yè)回來，現(xiàn)在的位置就沒有了。這讓我有些猶豫。馮老師堅定的支持我去完成學業(yè)并承諾：“放心去。家里有我和張老師，不用擔心?！蔽覂赡耆硇牡膶W習，無論是專業(yè)知識，還是眼界格局完全不同了。后來，無論在什么崗位，我都能很快適應且得心應手，這還得感謝馮老師的遠見卓識，讓我迎難而上站在更高的起點上了。

　　我到南方工作后，我們見面的機會少了。書信、電報、電話、博客、QQ、微信等不同時期不同方式?jīng)]有間斷過。讓我們值得傲驕的一次長途電話是張老師打來的：“蛋蛋娃收到了北大、清華的錄取通知書。你說去哪個學校好？”此前馮老師告訴過我他的兒子蛋蛋娃參加全國奧林匹克高中物理競賽得了一等獎，如今等來的中國兩所頂尖大學的錄取通知書，換誰都會自豪的！我估計他們已經(jīng)心中有數(shù)了，只是以這種方式告訴我這個大喜訊?！袄砜?，當然是清華了！”我們在電話兩頭哈哈大笑起來。

　　我知道，馮老師一直致力于柳青研究。作為當代現(xiàn)實主義代表力作的長篇巨著《創(chuàng)業(yè)史》，把老作家柳青的名字不僅鐫刻在厚實的黃土地上，也把柳青這名字載入中國當代文學史冊中了。改革開放后，什么“傷痕文學”、“反思文學”、“改革文學”成為追捧的文學新寵和熱點?？蓪τ诹嗟难芯恳恢碧幱谕顟B(tài)。馮老師不為潮流所動，潛心研究，一九九三年推出了二十多萬字的研究專著《柳青人格論》，從研究的選題不難看出馮老師對老作家柳青這位現(xiàn)實主義大師的敬仰非同一般。柳青人格的特征是從厚實的黃土地上培養(yǎng)出來的，是從他塑造的典型人物中折射出來的——生存的尊嚴！柳青人格尊嚴的體現(xiàn)和塑造，印證了后來在我國十分流行的馬斯洛關(guān)于需要層次論的學說。馮老師性格內(nèi)向，巨筆如椽卻不善言辭機巧。從他對柳青人格的熱愛，也映射出他對人活著的尊嚴感的認同和堅守。這在一個物欲橫流的時代，能有這樣清醒的認知和守正不能不令人欽佩！隨著對柳青研究的深入和拓展，馮老師寫了十二部專著和大量的論文，在二零一六年獲得了陜西省當代文學研究會“柳青研究學術(shù)特等獎”。后來，他擔任陜西省文學研究所所長，擔任寶雞文理學院中文系碩士生導師，把全部精力致力于寶雞文學的發(fā)展與提高上。

　　在老師鉆研精神的鼓舞下，我在南方工作后，利用閑暇，先后出版了六部著作，發(fā)表了過百萬字的作品，終于贏得了老師的贊許。那篇評論我散文集的《一腔博愛，兩地情深》，道出了多年來濃濃的師生情！后來我又出版了二十萬字的短篇小說集，千里迢迢，趕回母校，親手送到馮老師手里。他愛不釋手，不停的夸我在繁忙的工作之余還能靜下心來爬格子，真不容易！我說是老師的專業(yè)精神一直在激勵著我。

　　二零一二年，馮老師退休應聘到西北大學分院發(fā)揮余熱了。他時不時會發(fā)些圖片在微信里，看到老師與學生在一起滿面春風的笑容，心里甚是欣慰，因為他終生熱愛他舌耕不倦的三尺講臺。我曾經(jīng)給老師說過，我還想寫一部長篇小說，報答老師的提攜和眷愛，完成我心中的文學夢。

我的計劃開始實施了，可我今年三月當選為鎮(zhèn)文聯(lián)主席，我將這一消息用微信告訴了栽培我多年的馮老師，他只回了兩個字“祝賀！”祝賀？祝賀我將服務(wù)一方文藝事業(yè)！抑或“祝賀”有了這“名不符實”的頭銜而難圓文學夢??！我是知道老師的個性，正直善良，清高骨傲，不屑那些攫取一官半職就混時度日的人；對那些飽食終日不學無術(shù)常常以官階大小論成功者更是嗤之以鼻。老師簡短的回復讓我一時浮躁的心平靜下來。時隔一個多月，誰能想到這“祝賀”竟成了老師給我最后的遺言?。?！其實，那時老師已經(jīng)在病榻上接受化療。與晚期癌魔的抗爭中艱難寫下了兩個字，我還有什么疑慮呢？

　　嗚呼！您余熱未盡，我習作未完，我們還有好多的文學話題要交流，還有好多的話兒要傾訴，您怎么就走了？

　　我懷疑這世間何為新陳代謝？我質(zhì)問這凡塵俗世為何好人不長命？親人的緣分只有一次，師生的情分還能有幾次？天地無情，人有真愛，老師離世，我從此再無恩師的掛懷，再無導師的指點，再無智者的溫潤……

　　師恩難忘啊，難忘師恩……

　?。ɡ钗奈洌P名聞吾，中國散文學會會員,清溪文聯(lián)主席、清溪作協(xié)分會會長。著有《清溪筆記》、《鹿城敘事》等6部著作）